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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遛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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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裏十點多,我洗完澡下樓溜達。涼風陣陣,月色半遮。

我忽然特別想找人說話,掏出手機在通訊錄裏翻了半天,一個電話也沒打出去,不甘心,給陳家聲發了條微信:你在幹嘛?

那邊回過來三個字母:LOL

連標點也沒有,看來游戲正打得激烈。我只好把手機收起來,戴上耳機聽音樂,漫無目的地邊溜達邊打量路上遛狗的、跑步的、帶著老人孩子納涼的人。

一首歌沒聽完,陳家聲接連發了好幾條微信過來:

睡不著?

藥吃了嗎?

你猜我現在在想什麽?

他說的是助眠的藥。我昨天開始吃藥了。抑郁、焦慮、失眠,各種藥。精神科的大夫開起藥來毫不手軟。我看著他打單子,差點說出讓他再給我的智齒開盒止疼藥的話來,雖然那顆牙最近已經不怎麽疼了。

拿到那堆藥的瞬間,我有種想把它們一口吞下去的沖動,可是陳家聲卻開始讀起那些說明書來。我看著他的認真樣,心想如果十年前他不去追羅雪,而是來追我的話就好了。

我把走路時帶到人字拖裏的沙子磕掉,回他:還沒打算睡,藥一會吃。你在想什麽?

陳:幹活。

我:?

他發來一張手機截屏照片,照片裏,我被他命名為“活。”

惡趣味。

我不甘示弱,把他的名字改成“班”,截圖發了過去。

班:過來嗎?還是我去你那?

我:今天不要。我在樓下遛彎。

班:大晚上你一個人瞎溜達啥?我去找你。

707房間的燈暗了。我數著數字,數到78的時候他從單元門裏出來,穿著短褲背心,一看見我就邁開腿跑起來,拖鞋呱嗒呱嗒的,有些滑稽。腳一停,他就湊上來聞我的頭發,身上的香水味沖到我的鼻腔裏,跟夜風很搭。我被他拱得脖子有些癢,便躲開一些,問他:“大晚上噴什麽香水?”

“想邀你參戰啊!”

我搖頭拒絕。他聳聳肩,一副無奈狀,跟著我一塊貼著路邊走,沒走幾步,手抄在褲兜裏,吹起口哨來。夜裏看不清他的臉,這個狀態,說是二十幾歲也不為過。

我問他:“你心情很好啊?”

“嗯。”他點點頭,“剛那幾把打得很爽,”扭頭看我一眼,又道:“說了你也不懂。”

我的確不懂,只好閉嘴,戴上耳機繼續聽音樂。耳機剛戴上,他忽然撞我一下,我拔了耳機。他壓低聲音說:“誒你回頭看看,我打賭那倆姑娘在偷看我。”

我回頭看過去,果見兩個姑娘在偷看他,看見我回頭,互相推笑一把,跑遠了。看得出來年紀不大。

“沒錯,是在看你。”

“哈,我就說嘛!”他很得意。

“陳家聲。”我思考著,怎麽開口才不會破壞現在的氣氛。

“什麽?”

我沒找到合適的方式,直接開口道:“你覺不覺得我是神經病?”

“嗯——”他扭頭看我一眼,“那天在醫院,大夫要給你檢查,結果你叫得跟殺豬似的,又踢又打,最後挨了一針鎮靜劑吧。”他在我腦袋上揉了一把,“那會我的確在想,我怎麽會喜歡上這麽個神經病?”

我不知道他是借吐槽表白,還是借表白吐槽,反正我聽得挺開心的。

“那你不討厭我這樣嗎?”

“討厭啊!”

我的開心一下子頓住了,小心翼翼地問他:“那我怎麽討你喜歡?”

“睡我啊。”

我瞪他:“不行。”

“那你別瞪我,”他伸手捂我的眼睛,“心裏怪癢的。”

我聽得開心,在他手掌後面笑出來。

“嘿你別來勁啊——”他又伸手捂我的嘴,“我怕我會強了你。”

我笑得更開心,薄薄的月色灑在他臉上,好像在他臉上寫了“男神”兩個字一樣。我心想,這麽好的男人怎麽瞎了眼看上我了?

他的手指在我下眼瞼上摩挲,說:“你今天有點兒不一樣。”

“你喜歡嗎?”我笑著問他。

“嗯,喜歡。”他雖然這麽說,可是臉上不知道為什麽安靜下來,跟他剛才的輕快飛揚很不一樣。

“我跟你說。”我不喜歡看他難過,拉著他的手說:“小時候有次我媽騎車帶我,我坐在前面大杠上。路上有人抓羊,我們倆都顧著看熱鬧,結果車子撞到電線桿上去了。”

“哈哈——真的假的?”他終於又笑了出來,反手抓住我的手。

“真的。”我腳步跟著他往前走,上半個身子卻轉向他,“人家抓羊的都看傻了。”

“自行車撞電線桿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
“這個還算好,還有一回,”我勉強收住笑,繼續說:“我在鄰居她家院子裏玩,她哥騎個自行車直接進來,然後……噗……前面的車圈自己跑掉了……哈哈……”

我實在忍不住,捂著臉笑得出不來聲。

陳家聲也笑,但是仍然半信半疑地問我:“車輪自己還能滾走?”

“嗯。就是它自己滾走了。”我學著鄰居哥哥騎在車上的樣子,雙手抓著車把,“他要剎車,可是前輪松了,速度沒減,自己走掉了……哈哈哈……你沒看見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
陳家聲跟著我笑,說:“我給你講個好玩的。”

“嗯,你說。”我邊笑邊擦掉眼角笑出的淚花。

“我小時候喜歡吃雪糕,一到夏天天天纏著我媽買雪糕吃。有一陣兒拉肚子,我媽不讓吃,我就跟她鬧。我媽煩了,問我是不是只要是雪糕就行。我說是,結果她就把我雪糕給——煮了。”

“煮了?”

“嗯,就是煮了,都煮成湯了。那個味啊,你試過沒?”

我連忙搖頭。“好喝嗎?”

他眨眨眼睛。“好喝。”

我皺眉:“肯定不好喝。”

“真的好喝,奶香味特別濃。” 他說得特別認真,特別可疑。

“不可能,想想就不好喝。”

“哈哈……”他憋不住了,“是不好喝,主要是熱的口感太奇怪了,喝不習慣。”

“我就知道你騙我。”我笑著往前走去。

他跟上來,又改口說:“其實味道還可以,就是不習慣。你想想,都是奶味,你沖個奶粉不也是那股味。”

“我不信。”

“真的,我騙你幹嘛?不信你回去試試,真的還可以。”

不遠處,腫瘤醫院的大樓矗立在夜色中,紅色的燈牌特別顯眼。原來,陳家聲是為了這個才搬到我們這個破公寓裏來的。我竟然一直沒發現。

“你為什麽想死?”

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錯了,回頭怔怔地看著他。

陳家聲有意回避我的目光,擡頭佯裝做挺舉的動作,解釋說:“我的意思是,我知道你經歷的那些事情不好受,但是為什麽一定要死呢?這麽說好像也不對,嗯……”他皺著眉頭思考,大概是覺得沒有表達出他想說的意思。

我垂著眼睛看地面,回他:“與其說為什麽要死,我的問題應該是——為什麽要活著?”

“活著不好嗎?”

“多活十年二十年又怎麽樣?除了身體變得越來越老,該有的煩惱一件也不會少。”

我突然意識到,自己不應該在一個癌癥患者面前說這些話。可是話既然已經出了口,我也就懶得再找補了。

“你這麽想不對。”陳家聲出聲反駁我,“多活十年就多十年的經歷,多活二十年就多二十年的幸福。倘若我能多活二十年,不,只要多活十年,我立馬就把你床頭櫃裏的套子扔了。”

“我養不了小孩。”我應該跟他說過自己不喜歡小孩。

“你沒養過怎麽知道養不了?天底下那麽多人生小孩,難道個個都確認自己能養得好?”

“那不一樣。”

“怎麽不一樣?”

“我覺得他們是害怕。”

陳家聲皺著眉頭看我,完全不相信我的話。

我不理他,繼續說:“有的時候,人光是想想自己會死,就嚇得不得了吧。他們沒有勇氣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老掉,一天比一天離死亡更近,所以他們養小孩。養一個新鮮的生命,看著他生長茁壯,總比看著自己衰老死去要好過得多。”

“歪理。”他搖頭,“那你是不怕死了?這麽大義凜然?”

“怕有什麽用?我反正活不長。”

“你這麽想不對。”這是他第二次這麽說我了。“我要是活得夠長,一定要改變你的想法。”

我搖頭,說:“成熟的戀愛關系不應該以改變對方為目的。”

“喔!你什麽時候成戀愛專家了?你談過幾次就敢這麽說?”他笑我,“再說了,你什麽時候又承認跟我是戀愛關系了?”

“我沒談過,書上這麽說的。”我看著他,“第三個問題答案在你,不在我。”我是指他心裏還有羅雪的事。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。

“你沒談過?”

他好像抓錯了重點。再說,我自認為這方面並未有所掩飾。

“你活這麽多年,就沒喜歡過別人?再不濟,就沒人跟你表過白,追過你?”

他的話讓我很尷尬。感情的事,我雖然一向不在乎。可是現在被陳家聲當面質疑我的魅力,多少讓我覺得有些無地自容。早知道這樣,我編也要編兩段。

“你以前是有多醜?不行,我得回去找找你以前的照片,好奇心上來了。”

我感覺剛才那個嚴肅的話題已經完全跑偏了,又看不慣他如此嘲笑我,忍不住惱道:“你老說我說的不對,那你說,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麽?”

“你看書看得腦子壞掉了?”他作勢來探我的額頭,“哪來那麽多意義?活著就是意義。”

“胡說八道。”

“生氣了?”他抓著我往回走,“天不早了,回去睡覺。睡醒了明天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。”

沒走兩步,一個玻璃碗摔碎在我腳邊。正前方一個小女孩摔倒在地上,望著我腳邊一堆碎玻璃撇嘴要哭。

“妞妞,把阿姨的腳紮破了,快起來說對不起。”

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在小女孩身後響起。小女孩立馬收住了哭,爬起來挪到我們面前,說:“阿姨,對不起。”

陳家聲往前一步,把小女孩攔在碎玻璃之外,蹲下來,和善安慰道:“阿姨沒事,別怕。”

小姑娘看看我的腳,擡頭問我:“阿姨疼不疼?”

我從恍惚裏回過神來,努力擠出一個笑,回她:“不疼。”

小女孩從兜裏掏出一個棒棒糖,遞給陳家聲,奶聲奶氣道:“送給阿姨。”

陳家聲摸摸小姑娘的頭,溫柔應道:“好的,謝謝你。”

小女孩這才轉身撲到她媽媽懷裏,偷看我。年輕女人詢問了我的腳,我告訴她沒事,她才放心牽著小姑娘走了。

陳家聲站起來,望著小姑娘的背影道:“誰家養這麽一個粉嘟嘟的閨女,命真好!”

“嗯。”

我和他一聲,擡腳想繼續走路,突然被陳家聲攔腰抱了起來。他個子比我高得多,力氣又大,直抱著我走了兩三米,才把我放到路邊長椅上。

“你幹什麽?”我才回過神來。

“一地碎玻璃,紮了腳怎麽辦?”他回我一句,蹲下來脫我的鞋,將迸濺在我腳面上的碎玻璃渣彈掉,吹幹凈,又開始檢查腳底板。

夜晚的路燈昏昏黃黃的,夾雜著半分月色,籠罩著陳家聲。我的腳被捧在他手裏,撫來吹去,腳底癢癢的,心裏也癢癢的。

我看著他,喃喃道:“陳家聲,你再這樣,我會愛上你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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